不时圆桌|加沙战争如何撕裂了德国社会?

不时圆桌|加沙战争如何撕裂了德国社会?

不合时宜
107:01
2024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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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

  • 国家理性 (Staatsräson):德国基于历史原因对以色列负有的特殊责任,视其安全为国家核心利益。
  • 反犹主义 (Antisemitism):在德国语境下,对该词的定义和应用极具争议性,常被用于压制对以色列政策的批评。
  • 记忆文化 (Erinnerungskultur):德国处理纳粹大屠杀历史的方式,当前面临如何将其应用于移民及新冲突的挑战。
  • 学术自由 (Academic Freedom):在讨论巴以问题时,德国学界和文化界面临的言论空间收缩和自我审查压力。
  • 全球南方叙事 (Global South Narrative):将巴勒斯坦问题置于更广泛的反殖民和后殖民框架下进行理解的视角。

摘要

本期播客内容源于一场关于加沙冲突在德国引发反响的线下圆桌讨论。自2023年10月7日冲突升级以来,这一事件不仅造成了巨大的人道灾难,也在德国社会引发了深刻的舆论和政治地震。讨论深入探讨了德国独特的历史背景——大屠杀(Holocaust)的阴影和由此产生的国家理性(Staatsräson),即德国对以色列负有的特殊历史责任,如何影响其当下的政治决策和公众讨论。嘉宾们分享了在德国,特别是学术界和文化界,围绕巴以问题的讨论所遭遇的困境,包括**“反犹主义”标签被广泛应用以压制批评声音,导致言论自由学术自由受到挑战。讨论还触及了德国“记忆文化”在面对移民群体和新历史情境时的复杂性与局限性,以及媒体(如Axel Springer)**在塑造舆论中的角色。嘉宾们从移民视角出发,探讨了在德国社会导航这些敏感议题的经历和挑战,并反思了民主机制在特定议题上可能出现的失灵现象。


洞察

此次播客讨论揭示了当代德国社会在处理其历史责任与应对当前国际冲突时面临的深刻矛盾。它凸显了“国家理性”这一基于历史负罪感的原则,在实践中如何可能演变为限制开放性对话和批判性思维的工具,尤其是在涉及以色列政策时。对“反犹主义”定义的扩大化及其在公共领域的武器化,不仅压缩了言论空间,也对德国的学术自由文化多元性构成了潜在威胁。

这场讨论为观察德国“记忆文化”的演变提供了一个独特窗口。随着社会日益多元化,尤其是移民群体的增加,如何传承历史记忆、界定集体责任,成为德国社会必须面对的课题。当前的做法有时显得僵化,未能充分顾及不同群体的历史经验和认同,暴露出“记忆文化”在普适性和包容性上的挑战

此外,该内容也反映出,在特定高度敏感的议题上,德国的民主机制和媒体生态可能出现功能性障碍,精英共识与部分民意之间存在脱节。这警示我们,即使在成熟的民主国家,对某些“核心叙事”的维护也可能以牺牲部分民主原则为代价。从长远看,这种内部张力可能促使德国社会对其国家认同、历史叙事以及民主实践进行更深层次的反思与调整


观点

01「“国家理性”的双刃剑」

德国基于对大屠杀的历史责任,形成了“国家理性”原则,强调对以色列安全的特殊承诺。然而,在当前的加沙冲突背景下,这一原则被一些人认为限制了对以色列政府行为的必要批评,加剧了社会内部的紧张与对立。

播客中提到,默克尔、朔尔茨等德国领导人强调“以色列的安全就是德国的国家履行”,这不仅是政策目标,更是德国存在的“基本组成部分”。但随着以色列角色复杂化,这一原则的应用引发了新的伦理困境。

02「“反犹主义”指控的扩大化与寒蝉效应」

讨论指出,在德国当前的语境下,“反犹主义”的标签常被用来压制对以色列政策的批评,甚至波及支持巴勒斯坦人权利的和平表达。这种做法对学术自由、艺术表达和公共讨论造成了显著的“寒蝉效应”。

嘉宾分享经历:“会把一些支持巴勒斯坦相关的学者的一些活动直接标记为反右主义...对我们很多可能在学界工作人来说也是一个比较大的算是文化冲突的感觉...原来你们有一整套的对这个事情的理解。”

03「“记忆文化”的局限性与移民视角下的挑战」

德国引以为傲的“记忆文化”在处理纳粹历史方面受到赞誉,但播客讨论认为其存在局限性。它有时显得过于聚焦于犹太受害者而忽略其他受迫害群体或德国的殖民历史,并且在应用于拥有不同历史背景的移民时,可能强制性地代入“施害者”视角,引发认同困境。

“德国的很多记忆文化是一个相对新的事情...你如果作为一个德国公民,你就是被迫的带入了施害者的那一方去接受这个历史...这个其实在一些研究里是一个比较有问题的点...有一些移民的小孩...他带入的其实是犹太人的视角...会被老师制止,会说你不能带入犹太人的视角,你是一个德国人,你要带入的是纳粹的视角。”

04「媒体角色与民主机制的特定失灵」

讨论提及德国部分主流媒体(如Axel Springer集团)在巴以问题上持有强烈的亲以色列立场,未能充分反映社会上日益增长的多元声音和对以色列行为的疑虑。这被视为在特定议题上,德国的媒体监督和民主反映机制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失灵。

“谈到巴以冲突,就是所有的民主机制全部失灵...为什么我们媒体上看不到不同的声音?...德国最大的媒体机构叫Axel Springer...它是公开支持以色列...他们那个CEO...头像旁边是有一个以色列国旗的。”


深度

加沙冲突震荡德国:历史责任、言论边界与身份认同的交锋

引言

自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突袭,以及随后以色列在加沙地带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以来,这场远在中东的冲突在德国社会内部引发了异常强烈的震荡。一场在柏林举办的圆桌讨论(播客《不合时宜》录音)汇集了身在德国的华人学者与观察者,他们的对话不仅揭示了冲突本身带来的直接冲击,更深刻地触及了德国社会在历史责任、言论自由、身份认同等核心议题上的复杂交锋与潜在危机。这场讨论的核心张力在于:德国如何平衡其源于大屠杀历史的对以色列的“特殊责任”,与在当前冲突中坚持人道主义原则和保障公民言论自由的需求?

历史的幽灵:“国家理性”的沉重遗产

德国对以色列的态度,根植于其对纳粹时期屠杀数百万犹太人这一历史罪责的深刻反思。前总理默克尔在2008年以色列建国60周年之际,于以色列国会演讲时首次提出的**“国家理性”(Staatsräson)**概念,被现任总理朔尔茨及副总理哈贝克等政要反复强调。其核心要义是:以色列的安全是德国国家存在的理由之一。这一近乎神圣化的原则,意味着对以色列的支持超越了一般的政策考量,成为德国国家身份认同的基石。

然而,正如播客中所讨论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缘政治的变化,以色列的角色日趋复杂。它不再仅仅是历史上的受害者形象,其在巴以冲突中的行为,特别是此次加沙战争中造成的大量巴勒斯坦平民伤亡和人道主义危机,使得德国无条件支持以色列的立场面临严峻的道德和政治拷问。德国社会陷入一种困境:承认历史责任是否意味着对以色列现政府的所有行为都必须保持沉默?

舆论场的分裂:从街头抗议到文化界的“取消”

冲突爆发初期,德国社会迅速出现支持以色列的游行。但与此同时,在巴勒斯坦及阿拉伯裔聚居区(如柏林Noykölln),也爆发了支持巴勒斯坦的集会,并一度遭到警方的强力压制和柏林市政府的短期禁止。这种对特定立场集会的限制,在重视集会自由的德国社会引发了左翼和自由派人士的强烈反弹。

随后,一系列事件加剧了社会撕裂:

  • 哈贝克副总理的演讲:试图以情理结合的方式重申德国立场,强调历史责任,但在一些人看来,这更像是巩固而非调和分歧。
  • 文化与学术界的“取消文化”:知名记者玛莎·格森(Masha Gessen,本身为犹太裔)因其评论文章《大屠杀的阴影之下》被暂时取消了汉娜·阿伦特奖的颁奖典礼;柏林电影节因一部由巴以导演合拍的获奖纪录片引发争议,文化部长被拍到鼓掌后辩称“只为以色列导演鼓掌”,导致电影节面临“反犹主义”平台的指控和整顿;计划在柏林举行的大型“巴勒斯坦大会”在开始仅两小时后即被警察叫停,多名国际知名与会者(如希腊前财长瓦鲁法基斯、在加沙工作的英籍医生)被禁止入境或吊销签证。

这些事件共同指向一个令人担忧的趋势:在德国,围绕巴以问题的讨论空间正在急剧收缩,任何被认为“越界”的言论都可能迅速被打上“反犹主义”的标签,进而面临从资金撤销到社会性“取消”的严厉后果。

“反犹主义”的界定:模糊的红线与被滥用的指控

“反犹主义”无疑是德国社会极其敏感的红线。然而,播客中的讨论揭示,这一概念在当前的实践中,其界限变得异常模糊,且存在被武器化的倾向。嘉宾指出,在德国语境下,存在一套不容置疑的“潜规则”,例如:

  • 不能随意将以色列的行为比作纳粹或大屠杀。
  • 不能质疑以色列作为国家存在的权利。
  • 不能“美化暴力”。

批评者认为,这些“红线”过于宽泛,并且常常脱离上下文被用来压制对以色列政府具体政策的合理批评,甚至包括对巴勒斯坦人权利的和平支持。学者斯琪分享了其所在研究机构解雇一名资深学者的经历,理由是其在社交媒体上的言论“越过了红线”,而整个过程缺乏透明的程序和讨论空间,这让许多外国学者感到震惊和不安。

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德国官方和主流话语倾向于将**“犹太人”“以色列国”以及“以色列现政府”**三者混为一谈。这种混淆使得对以色列政府政策的批评极易被上升为对整个犹太民族的敌意,即“反犹主义”。讽刺的是,正如播客中提到的,许多积极参与支持巴勒斯坦运动的人士本身就是犹太人,他们认为批评以色列政府的政策正是实践犹太教中强调的伦理和正义价值。

此外,德国强大的Axel Springer媒体集团(旗下拥有发行量巨大的《图片报》)公开且坚定的亲以色列立场,及其对内部员工的“宣传教育”,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德国的舆论环境,限制了不同声音的传播。

“记忆文化”的挑战:移民视角与历史的反思

德国的“记忆文化”(Erinnerungskultur)——对纳粹历史,特别是大屠杀的反思和纪念——被广泛视为其战后民主重建的成功标志。然而,这场冲突暴露了其潜在的局限性。

  • 选择性记忆:批评者指出,德国的记忆文化高度聚焦于对犹太人的责任,却对其殖民历史(如在纳米比亚的种族灭绝)反思不足。这种选择性导致在看待巴以冲突时,德国难以从更广泛的反殖民主义视角理解巴勒斯坦人的困境。
  • 移民的身份困境:对于日益增长的移民群体,尤其是那些来自非欧洲、甚至是被殖民历史背景的社群,德国社会似乎期望他们无条件地接受并将自己代入“施害者后代”的叙事框架。播客中提到的*“罪感分包”(subcontract of guilt)*概念,以及不允许移民学生在参观集中营时共情犹太受害者而必须代入“纳粹视角”的例子,揭示了这种强制性历史认同的粗暴与不合理。这不仅忽视了移民自身的历史经验,也可能加剧他们的边缘化感受。
  • 与伊斯兰恐惧症的交织:一些政治力量被指利用“反反犹”的政治正确性,来掩盖或合理化其对穆斯林移民的排斥情绪。将哈马斯的行为等同于“伊斯兰式的袭击”,模糊了恐怖组织与整个宗教/族群的界限,使得反击“反犹主义”的斗争有时与潜在的**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a)**相互纠缠。

民主的试炼与前瞻

这场围绕加沙冲突的争论,对德国而言,不啻为一次对其民主制度韧性的严峻考验。当一个核心的国家叙事(Staatsräson)与现实政治、人道伦理以及公民基本权利(言论自由、集会自由)发生冲突时,民主机制似乎在特定领域出现了失灵。主流政党在此问题上高度一致,媒体声音单一化,与社会上日益增长的多元观点和疑虑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挑战中也孕育着变革的可能。越来越多的德国人开始反思无条件支持以色列政策的合理性。*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团结叙事,将巴勒斯坦问题置于反殖民、反种族主义的框架下,为德国社会提供了超越传统欧洲中心论的新视角。移民群体,包括播客中的华人嘉宾,尽管面临压力,但他们的存在和发声本身,就在挑战着单一化的国家认同和历史叙事。

结语

加沙冲突的余波远未平息,它在德国社会撕开的裂痕也难以在短期内弥合。德国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是继续固守基于历史创伤的特定叙事,哪怕这意味着压制异见、加剧社会分裂;还是勇敢地开启一场更开放、更包容的对话,重新审视历史责任的内涵,探索在坚持核心价值的同时,如何更灵活、更人道地应对复杂多变的现实?这场由远方冲突引发的内部震荡,最终可能迫使德国对其国家身份、民主实践和在世界舞台上的角色,进行一次深刻的再定义。 而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少数族裔和移民,如何在维护自身权利的同时,促进理解与团结,将是持续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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